斑马线
厚重的乌云急剧而汹涌地翻腾过来,很快遮住了残阳里最后一束光线。远远地传来一声闷雷,随之熠熠的闪电将急速变幻的天际猛然照亮,瞬间又是几团乌云压过来。
街道上行人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不时抬头看看已是阴暗的天空,急于寻找着可能避雨的地方。
一股强风刮过,树枝疯狂地扭动腰身,树叶舞出“哗哗啦啦”的声响。接着就听到街道两旁有人在尖叫,女人们飞快地扯住扬起的裙子,追赶着吹飞的帽子。
人行道上的一个年轻孕妇也紧走了几步,马上又徒劳地放慢了脚步。她停下企鹅似的步子喘息着,仰头望着逼近的浓浓乌云,目光里露出几丝焦虑,眼睛搜索地环顾四周,望着马路对面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她犹豫了一下,于是改变了原来的方向,转过笨重的身体,站在路边,极耐心地等待着过往车辆的驶过。一时间她眉间皱了皱,手温柔地放在隆起的腹部,轻声地说:
“小淘气,又在踢妈妈,是不是等不及了?耐心点,宝贝。”
又是一声闷雷,这次明显比刚才近了许多,像是在她身后炸开。她撩了撩凌乱的发丝,扶了扶肩上的挎包,握紧手中那个蓝色的文件夹,小心地踩着斑马线向马路对面走去。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像是刺住了她那如琥珀一样的眼睛,她猛然闭上眼,停在斑马线中央。就在这时,疏疏落落的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从她身后漫过,她不再迟疑,加快了步子。忽然,一辆摩托车从离她几米远的斜岔路口飞奔过来,她的心一下子缩紧,不敢再挪动半步,漂亮的脸庞变得惨白。
面对斑马线中间站着的孕妇,摩托车上的女孩显然慌了神,两手将刹车一下子握死。就在摩托车惯性地向前冲时,以同样速度跟在摩托车后面的一辆灰色“奥迪”已经撞到了摩托车的尾部,并向站在斑马线中央的孕妇冲去。
瞬间,摩托车上的女孩被甩出来,头重重地落在地上。孕妇睁大恐惧的眼睛,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的文件夹,死死地护住腹部。
几张照片不知从哪里散落出来,在空中旋转……
“奥迪”急速地转动方向,就听到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汽车向着马路的护栏撞去,“哗”的一声脆响,汽车的挡风玻璃被撞碎。
孕妇感觉到脸上一阵刺痛,她企图坚持站稳,但打过几个踉跄之后,在挡风玻璃撞碎的同时,她的身体和玻璃片一起摔在地上……
暴雨倾盆般地泻下来,将马路上的鲜血冲淡……
紫烟难得像今天这样偷闲,手捧着一杯早春的绿茶,凝神远望窗外的镜湖。
湖水很清澈,湖面也很静,静得让人不忍心呼吸。直立在湖边的树木吐着新绿,将身体倒映在湖中,如同映在镜子里,清晰得一时分辨不出树木与倒影哪个真实,让人失措于树木和倒影之中。
紫烟微微地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立刻从鼻孔输送到肺部,在肺部回旋着向外扩散,以至每一个细胞都跟着清爽起来。
她换了一个姿势将目光放远。
一丝风,将宁静的湖面慢慢吹皱,湖水如丝绸在舞动。已从树尖上探出的阳光将湖面的波纹照出点点金光,湖面上出现了几只戏水的鸭子,把湖面荡出些弧线,一圈大似一圈地缓缓扩散。
紫烟出神地看着。她喜欢这片湖,当初把婚纱影楼选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她的偏爱,她爱这片清澈的湖水,爱这份远离喧闹的宁静,爱这里如梦如幻的意境,更爱在这片湖水留下的曾经……
这里藏着她心底一个很缥缈的梦。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四年了,她封存了记忆,封存住所有梦里的片段,让自己心如止水。
“丁零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
紫烟从沉思里走出来,她看看来电显示,知道是杨柳。
“叶姐,快来救火呀!我快要烧成人干了。”这是杨柳的一贯用词,紫烟早已习以为常。
“杨柳,你不是今天有外勤吗?都几点了?新娘不都急死了!”紫烟拢了一下瀑布似的中分长发。
紫烟的“喜鹊屋”不同于其他的婚纱影楼,凡来“喜鹊屋”拍婚纱照的新人都能获得结婚时的全程服务,扎花车,为新娘化妆,提供礼服、摄影、司仪,尽管比别的影楼价格高,但年轻人还是愿意选择“喜鹊屋”的服务。
寄北曾提醒紫烟,如果把婚纱影楼建在湖边,可能维持不了半年。奇怪的是,两年过去了,这里的生意却出奇的好,以至成为新人首选的影楼,这让在商海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寄北大跌眼镜。他百思不得其解,无论从哪方面讲紫烟都不具备成功的条件,她过于安静,过于脱俗,过于自我,过于独立,她像冰山上的雪莲,孤傲地挺立着,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这里是远离闹市区的镜湖,再加上她给婚纱影楼起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什么“喜鹊屋”。可就是这个“喜鹊屋”却每天“叽叽喳喳”叫不停。
“谁说不急呀?我的眉毛都烧着了。老警把我的‘宝马’给扣了,说是直行道不能左拐。谁他妈的看到标志了,前天我还从这儿拐过呢!老警说我态度恶劣,偏要收我的本,我现在正跟他磨呢。新娘那儿真要耽误了,本姑娘恨不得变成蝴蝶,我急……”
杨柳是在说她的小“QQ”,自从有了这个大小眼的“QQ”汽车就没少给紫烟惹事,不是被罚,就是碰车。紫烟劝她去驾校学几天,她不听,翻着杏眼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样吧,快告诉我新娘的住址。”紫烟看了看腕上的表,已经快九点了,不能再耽搁。
“哇,我就知道你会救我,叶姐你就是我的宋江大哥。”杨柳那边大喊。
“什么宋江?”紫烟不明白。
“及时雨呀!”
紫烟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记了地址,打电话给新娘,说因为塞车耽搁了,不过马上就到。于是她便下楼拎了化妆箱,寻思是让阿文用车送,还是打“的士”,抬眼看着阿文正忙,也就打消了念头。
走出“喜鹊屋”,紫烟一眼看见了灰色“奥迪”。
寄北正倚在车旁微笑着,紫烟摇摇头走过去。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进去?”紫烟的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热情。
“送朋友到这里,想着还早,所以不好打扰。”寄北边说边深看了紫烟一眼,接着说,“你去哪儿?出外勤?”寄北看见紫烟手里的化妆箱。
紫烟没有时间解释,只说:“已经晚了,我现在必须马上赶到福水街。” “那还等什么?上车。”寄北为紫烟开了车门。
在紫烟跟前寄北是有求必应,这让紫烟很是过意不去,她一直在很婉转地拒绝寄北的帮助,这让寄北心里很不是滋味。
汽车穿过“镜湖”的树林,不一会儿绕过立交桥便驶进闹市区。只要紫烟在车上,寄北的车开得格外用心,也格外地平稳,眼睛从来都是直视前方。
紫烟有些焦急,但没有催促寄北,只是再次看了看手表。寄北注意到紫烟的动作,脚下的油门稍稍用了力,汽车明显地快了。
“海棠路上开了一家韩国烧烤,很是火爆,要不要去尝尝?”寄北的声音很浑厚,是那种典型的男中音。
“十一点半还要去语言康复中心接木耳。”紫烟说的是她三岁的儿子。
“那正好,接了木耳一起去。”
“还不知道会忙到几点。”紫烟显然在推辞。
“那我先接了木耳,再过来等你。”寄北热情丝毫不减,他已经习惯了紫烟这种语气。
紫烟没再吭声,只是眯起那双琥珀一样漂亮的眸子看了寄北一眼。
客观地讲,寄北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当别人还在拼命地为学历努力时,他已经拿到了MBA的文凭;三十多岁就有了三家超市,能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拼得一席之地并非因他的圆滑与心计,而是凭着他的睿智和胆略。他内敛而沉稳,张弛有度,深邃的目光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当然,像他这样成功的男人,不乏女人追逐,虽然也偶尔逢场作戏一把,但绝不认真,更不愿意束缚在感情的漩涡里。自从遇到了紫烟,算是彻底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开始重新审视生活。然而,紫烟更像是映在水中的月亮,明亮却遥不可及。
“寄北……”紫烟犹豫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什么?如果是旧话重提,免谈。”寄北语调平缓,像是窥探到紫烟的心里。
紫烟没有马上接话,她为寄北那种直视心灵的洞察而气馁,她将目光从寄北的脸上移开。
车窗外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脸庞,像是要灼伤她的眼睛。她本能地眯起双眼,眼前一片金黄,身体也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烤热,无法抵抗的温暖在周身蔓延……
紫烟轻轻地叹了一声。三年了,她不知如何承接寄北给予的帮助,更不知如何回报他。她感激他,除了感激似乎还应该有点什么,她说不清。
沉默片刻。
“你已经为我和木耳做了很多……”
紫烟的话没说完就被寄北打断:“我不是为你和木耳做什么,这是我的责任,我要对你和木耳负责。”寄北脸上的表情明显地严肃了。
“你已经为你的责任付出了很多,时间、金钱还有……”紫烟想说还有感情,又觉不妥。
“这些远不抵我对你的伤害。”
“不,是我的错。”紫烟急忙截住寄北的话,心却抖动了一下,有些痛。
“你让我说完,紫烟,无论你是否会原谅我,现在我再说最后一次,别这么冷漠地对我,让我为你和木耳做点事,我只是在求得一点心灵的安慰,就算是你给我的施舍行不行?”寄北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紫烟的话像塞住喉咙,带出很重的鼻音。
“我没什么可求,只想看到你和木耳快乐,快乐你懂吗?”寄北说这句话时语气很重。
紫烟飞快地将头扭向窗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快乐,我的快乐在哪儿?还能找到吗?
送走装扮一新的新娘,紫烟拐出福水街的路口,一眼看见寄北正在为木耳擦着滴在衣服上的冰激凌。紫烟双手合拢,用力地拍了两下,木耳扭头看见紫烟,喊着妈咪,像个小鸭子似的跑过去。寄北跟在后面大声地提醒:“小心慢点,别摔了。”
紫烟把化妆箱交给寄北,蹲下抱起木耳:“又让伯伯给你买冰激凌,会闹肚子的。”
怀里的木耳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比划,紫烟立刻说:“不要用手,用嘴说。” 细心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三岁大的孩子右耳后戴着一个耳背式语言处理器。这是一个安装了人工耳蜗、听力有障碍的孩子。
木耳下意识地缩回手,努努嘴,声音有些断续:“我跟伯伯说,我喜欢吃冰激凌,但妈妈不让多吃。是伯伯自愿买给我的。”木耳的发音很不准,把“伯伯”发成“爸爸”的音,虽然紫烟为此纠正了多次,依然是改不过来。
“木耳说是伯伯自愿给你买的,那妈妈罚伯伯吧。”
“伯伯不罚。”木耳晃着小手说。
“好,伯伯该罚,罚伯伯和你们一起吃烧烤。”
寄北从紫烟手里接过木耳,开了车门,把他轻轻放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
汽车稳稳地起步。
“妈咪,我刚才看到一个穿婚纱的漂亮姐姐,被一辆扎了好多漂亮鲜花的汽车接走了,伯伯说她是新娘子。妈咪,什么是新娘子?”
紫烟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她看了看寄北。
“新娘子就是要和一个特别好的叔叔在一起,这样才会有像木耳这样懂事的孩子。”寄北摇摇头,显然对这蹩脚的解释不满意。
“那妈咪也当过新娘子了?”木耳仰着头,清澈的大眼睛瞅着紫烟。
紫烟看见寄北飞快地瞅了她一眼,明显感觉到车慢下来。她抚摸着木耳的头,那双美丽的眼睛迷离起来,心里涌出隐痛,这隐痛慢慢从心房扩展开,丝丝缕缕地将身体包裹。
“妈妈不当新娘子,妈妈有木耳。”紫烟幽幽地说,声音显得苍白而无力。
“那?那妈咪的叔叔是……伯伯。”木耳显然没有听明白,小手指着寄北。
“妈妈不是说过……”
紫烟刚开口,木耳被寄北接过来:“木耳,妈妈累了,看伯伯给你带什么了。”
木耳的目光一下被座位上的玩具所吸引:“妈咪,变形金刚。”木耳转移了注意力,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紫烟轻轻地拍拍木耳,没再说话。车内的空气郁闷而凝重,她按按发胀的眼眶,缓缓地摇下玻璃窗,眼睛含着几分空寂和苍凉。
四年了,她一直都在忘记,忘记所有的曾经,然而这种忘记却如此的浮浅,一点点的不经意都会……她摇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只是那模糊的片断像黑白胶片一样,既清晰又破碎斑驳……
“做我的新娘吧!或许我不是最好的,但我是最爱你的。虽然我不敢说给你一生的幸福,但我会让你快乐……”
汽车轻微地颠簸一下停住,前面是红灯。紫烟慌忙收回记忆,抬眼见寄北正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她,满眼含着关切和柔情,紫烟一时承接不住长久的凝视,轻叹了一声,眼底里增添了几丝惆怅。
“紫烟,有些事情是该忘记的,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在记忆里,木耳应该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我是在忘记,只是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是轻易能抹掉的。”
“如果是刻骨的疼痛呢?”
“那不是疼痛,是我生命里抹不掉的记忆。寄北,等忙过这段时间我想去看看珍珠。”紫烟显然不想再说下去,所以转移了话题。
戈非提着一个大黑色旅行箱出了机场。纯白棉质T恤衫的领上挂着一副墨镜,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衬托出强健的体魄。他的皮肤呈咖啡色,清瘦的脸庞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眉宇间透着一股不能定义的潜质。鼻梁挺拔,微厚的嘴唇,唇线却勾勒得格外分明,原本已经很有型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有棱角,一看就是个绝对有性格的人。
此时戈非眯起细长的眼睛随意四周环顾,双眸却急剧变化着,如果细看就会发现他目光里含着一种慑人的机敏与警觉。只是匆匆掠过的人流不会在意他的目光,人们漠然地行驶在各自的轨道中。
一辆“切诺基”悄无声息地停在戈非面前。他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人,没有任何表情,直接拉开车门。
“你好,天豹。”戈非伸出手。 天豹点点头,两只手有力地握在一起。
“切诺基”平缓地驶出机场,向市区高科技开发区飞奔。
车外的景物快速地倒退着,车流、人流以及路两旁的树木由清晰变得模糊起来。戈非摇下车窗玻璃,劲风夹杂着南江特有的气息直扑脸庞,他贪婪地深深呼吸着,将头伸出窗外,头发瞬间蓬乱起来。他没去理会,只是不断地调整目光的焦距,让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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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豹沉默着,偶尔瞄一眼戈非的表情,把车开得飞快,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看见了高架桥。“前面就是刚落成不久的高架桥?”戈非头也没回地问。
“对,刚通车三天,下车看看?”天豹理解地说,右脚已松开油门,车速明显地慢下来。
汽车平稳地停在高架桥路边。
戈非深深吸着潮湿的空气,望着桥下不知疲倦流淌的江水,江水两岸林立的高楼让他感到陌生了许多。他眯着眼努力辨认着,远处树林中他隐约看见了一片湖水。
戈非的心澎湃起来,眼睛眯成一条弧线,一抹柔情从心底弥漫开来,以至灌满每一个毛孔。
四年了,仿佛白驹过隙。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随着春夏秋冬的磨损变得斑驳,只是眼前的湖水让戈非记忆犹新,让他的心牵引出埋于心间的柔情。
天豹也顺着戈非的视线眺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戈非眉间细微的变化。他走近戈非,碰了碰他,从衣袋里摸出烟,为戈非点上,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支。
“南江这两年变化太大了,别说是你,就是我也觉得变化大。”天豹吐出一团烟雾,语调颇为感慨。
戈非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片湖水上:“不过才四年,我真有些认不出来了,那片镜湖过去还是郊外,现在周围挤满了建筑。”
天豹也跟着放眼望去。
“你可能不知道,在镜湖投资地产的恰恰是盛豪房产有限公司,也就是你现在的姐夫。盛豪房产在南江可谓无人不知,目前在镜湖巨资投产的单体别墅已经封顶,听说销售很不错。”
提到盛豪,戈非马上想起这次回南江的身份。关于盛豪的资料,在飞机上他已看过,只是没有想到盛豪的产业做得这么大,几乎占据南江地产的百分之三十的份额。进入盛豪该以什么姿态出现?虽然有方盛豪在后面撑着,但今后的戏还要自己唱。他现在是方盛豪夫人的弟弟,这个身份对他很重要,他必须以最短的时间适应这个角色,并在盛豪站稳脚跟,以便下一步行动。
想到这儿,戈非将手中的烟猛吸了两口,扶住桥的护栏,对天豹说:“豹子,你是什么时候进入盛豪的?”
“我也是在两个月前进入的。”天豹说。
戈非没有再问。
阳光直射地照在地面,温度一点点地从表层蒸发上来,江面上撩起微热的风。戈非将手中的香烟弹出,烟蒂带着尾烟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心也随着那弧度悬起来。
天豹的手机在响。
“是的,已经接到了。好的,我把他直接送到盛豪公司,我明白。”天豹把手机递给戈非,“头儿要跟你通话。”
戈非立刻截住纷飞的思绪,接过手机,那端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路辛苦,戈非。南江近几年变化很大,利用这段时间把南江的情况熟悉一下,到时会有人和你接头,具体事宜见面再谈。”
“我明白。”戈非的表情凝重起来。
汽车再次启动,调转了方向朝着市区驶去。在穿过一个红绿灯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尾随在了后面。
索娅睡得并不是很沉,身体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缩在一起,指尖死死地捏着睡衣的领口,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个脸庞,眉间紧锁,已经不均匀的呼吸中夹杂着短促的喘息,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把拉起缩在床角的女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女人试图爬起来,又被跟过来的脚踢倒。女人瞪大恐惧的眼睛盯着男人,乞求着趴在地上:“求求你,别再打了,求你了。” “说得好听,不打你,不打你还会逃,你说还敢不敢再逃了?”男人的巴掌掴在女人脸上,女人嘴角立刻淌出血来,嘴里却倔强地吐出几个字:“看不住,我还逃。”
“还嘴硬,我让你嘴硬,我让你逃!”男人变本加厉又是几脚。
女人侧过身体,双手用力护着腹部。
“别打了,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女人哀求的声音充满一丝希望,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男人像是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后退几步。
女人擦着嘴角的血迹,趔趄地爬到床上。
男人忽然紧逼到床边,一把抓住女人的长发,眼里闪着凶残的光:“说,肚子里的野种是哪个男人的?”
女人眼里立刻溢满泪水,她胆怯地小声说:“是你的。”
“是我的,是我的×。你说,老子总共当过几次王八,你还敢说是我的。”男人又一次抡起拳头使劲地打在女人的小腹上,女人“哎哟”一声滚在床上。
“那是……为了还赌债……你逼着我去……”女人的话音未落,她的脸上又挨一个大巴掌。
“我让你去你就去,那会儿你倒听话,你是他妈的贱,让我当王八。”
女人不再出声,双手捂着腹部,一股鲜血顺着腿流下来。她呆滞地看着流出的血,绝望地闭上眼,任男人踢打,她在等待死亡。慢慢地她一只手触到了针线篓里的剪刀,她握住这把剪刀,猛地睁开眼睛,对着再一次扑过来的男人的胸部用力地刺下去……
“啊——”
索娅惊恐地从床上弹起,心剧烈地跳动着,呼吸紧张而急迫,额头上渗着冷汗,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面颊上。她辨别不出这喊声是发自喉咙还是梦魇,当确认是噩梦时,撑着身体的手一软,跌倒在床上。
噩梦,又是这个噩梦,八年了,这个噩梦如鬼魂附体般存在大脑的褶皱里。索娅无奈地拭去额头的汗水,她感到口渴,想起身倒杯水,又疲于浑身的酸疼,双臂软弱无力,想必是刚才在梦里消耗了很大的体力。
索娅闭着眼,长久地没有动。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片刻后她起身走进客厅,环视空旷阴暗的房间,胸中泛起丝丝痛楚,随手拉开了幔布似的落地窗帘。
天空正在泛白。索娅伫立在窗前,缺少血色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灰白天空,眸子空洞而木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眼眶里却聚集了点点泪花,泪花积在眼眶晶莹地回旋着不肯落下,微微起伏的胸间抑制着泪腺的发展,她强迫地将泪水逼回眼眶,眼睛里逐渐透出一股寒冷彻骨的光。
八年前,她像一只挑断了筋骨的兔子,挣扎着爬到一座破砖窑里,再没有气力向前挪一步,苦苦地支撑着濒临死亡的身体。她无力地敲打砖块,希望过路的人给她口水或是披件衣服,渐渐地她绝望了。虽然她只有二十岁,但是死神正在接近她,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已经听到了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无望地睁着呆滞的眼睛等待着垂死的身体慢慢变凉……恍惚中,感觉身体飘起来,她费力地将眼睁开一条缝。
一个脸上有条伤疤的中年男人抱起她,这个人就是秦叔。他救了索娅。
从此,索娅在秦叔的羽翼下一天天成长起来,在秦叔的教诲下改变着人性的软弱。她的人生轨迹因秦叔而改变,信念也因秦叔而变得坚不可摧。
她从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妇人到一个应变各种险恶而绝地逢生的大姐大,她冷静而果敢,她有着一般人不具备的胆识及过人的机智。三年前秦叔在一次意外火灾中丧生。如果不是秦叔在遗嘱上声明由她继承所有的财产,她也许还不敢撑起这偌大的产业,现在这份产业在她手里不断地膨胀着、扩大着……
凉风从窗户的缝隙挤进来,索娅感觉肌肤的毛孔竖起来,双臂取暖似的抱在一起。尽管已是立夏时节,五月的清晨还没有夏天的温度。
脑袋又在隐隐作痛,想必是昨晚酒喝得太多,她从抽屉里找了几片药,用水送下,又将杯里的水喝净。她抿抿嘴角,拢了拢垂到腰际的波浪式散发,来到洗漱间用凉水冰了冰额头,对着镜子敷着浮肿的眼眶。 镜中映出一张冰冷艳丽的脸庞,五官如黄金分割般嵌在毫厘不差的位置上,光洁细腻的脸庞,灵秀的双眸,睫毛浓密地上翘着,坚挺的鼻梁不可思议地勾勒出柔美的弧线,小巧的嘴唇丰满、红润,这是一张美得过分的脸,只是镜里的脸庞过于苍白,眼眶边映着淡淡的青色。
从洗漱间出来,索娅发现天空仍然是昏沉沉的,窗外已经稀疏地飘出雨点。
客厅的电话在响。
“你好,我的公主。”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南极飘来的一阵冷气,索娅打出一个寒战。
“你是谁?”索娅飞快地调整语气,拼命地搜索着可能的劲敌。
“害怕了,哈……哈,这可不像是公主的性格呀。”
几声撕裂的干笑,让索娅浑身的汗毛孔立刻战栗起来,她感到一股阴风从地板上冒出来。
“你到底是谁?”
“一个爱护你的人,今天算是报个到,我还会造访你。”
索娅听到挂断的声音,慌忙在来电显示中记下号码。
几秒钟的停顿。
电话再一次响起来。
索娅抓起电话,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了?是我,索娅,睡得好吗?看见你的窗帘拉开了,我想你一定起来了。”是航海的声音,索娅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心脏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
“你在楼下?”索娅欠了身子向楼下张望,见航海倚在车边正仰着头朝着楼上看,她招招手说,“我这就下去。”
楼下航海谦恭地撑着伞,为索娅拉开车门。
汽车平稳地驶入街道。
“你去查一下这个电话号码,越快越好。”索娅把一张字条递给航海。
“你脸色很不好。”航海瞟了一眼纸上的数字,然后示意着索娅旁边的塑料袋,袋里一杯牛奶和一份三明治,奶杯上的吸管已经插好,牛奶温热着。
索娅吸了一口,扭头看了一眼开车的航海。
航海是唯一直呼索娅名字的属下,虽然索娅很在意员工对她的称呼,但对航海,她从未刻意更正过。航海是一年前通过人才交流中心选拔到酒店工作的,现在是索娅的助理,平时负责办公室的日常事务,有时兼做索娅的司机。尽管比索娅小三岁,但在生意上、生活上对她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像兄长一样呵护着她,从来没人看见他在索娅跟前大声讲话,倒是索娅发火时他会默默地承受。
“备了两份,我已经吃过了。”航海微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
“你早来了?”索娅咬了口三明治。
航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昨天酒喝得太多了,我有些担心。”
索娅微微一震,她放下杯子,习惯地仰头瞅着航海,心里微微有些波动。
航海浓密粗硬的头发理得很有型,额头上方喷了摩丝的头发很有层次,显得蓬勃而充满朝气。眼睛明亮而清澈,轮廓分明,鼻梁挺拔。他清新干净,没有沾染上半点城市人的虚荣浮夸,浑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索娅第一次目光里有了几分欣赏,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接受,而忽略着航海为她所做的一切。在酒店航海虽然只是一个助理,但每一次重大的决定都是由航海提供准确的信息,再由航海亲自去完成。她感到怠慢了航海,一直都在挫伤着航海的热情,可航海却固执地守望着。
索娅心里涌出一丝柔情,脑子混沌起来,脑袋又在作痛,指尖用力地按住太阳穴。
航海的车速慢下来,语气里充满关心:“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索娅说。
“索娅,听我一句话,别太拼命,爱惜点自己。”航海怜惜地望了一眼索娅。
索娅颓废地深靠在座位上,合着双目幽幽地说:“我也想啊,秦叔把这么大一个酒店交给我,我不能辜负他呀。”
车窗外稀疏的雨稠密起来。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天海酒店”门口。 紫烟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对着镜子,轻轻地让指尖划过瓷面般的脸颊,琥珀似的瞳仁泛出淡淡的忧伤,脑海里密密麻麻地纠缠着理不清的杂线,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涩的笑。
镜子映出的面孔让她依然感到陌生。三年了,她仍无法适应,无法喜欢这副面孔,尽管这副美得让人嫉妒的面孔将终生陪伴她,但她一直找不到自信。那场暴雨让她丢失了自己,掩埋了跟随她二十五年的容貌。
记忆的时针将紫烟倒退到三年前。当她从昏死中醒来时,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暴雨中疾驰的汽车把她的头皮掀起,她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一副新的面孔,她害怕,但她只能面对。
当一层层绷带被剥离时,她的心笼罩着一片悲哀,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与恐惧在她心间积聚成堆。她不照镜子,拒绝见任何人。直到有一天寄北硬把她拉到镜前,终于她从捂着脸的指缝里看见了一副陌生的面孔,泪从她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
“妈咪。”是木耳在客厅里喊,紫烟恍然,回忆在脑海里渐渐散开。
“妈咪,外面空调上有一个鸟窝。”木耳跑过来,用手比划着,兴奋的声音清脆、响亮。
“鸟窝,什么鸟窝?”紫烟抚摸着木耳的头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就是外面。”木耳清澈的大眼睛里无法定义地带出几分急切,手势多起来。
“用嘴说,大声告诉妈妈。”紫烟制止着木耳的手势,她必须时刻提醒,锻炼木耳的听力和语言表达能力。
“妈咪起来,到外面。”木耳拽着紫烟的手臂,小手指着阳台。
紫烟起身跟着木耳疑惑地向阳台走。离阳台几步远时,木耳仰着头“嘘”了声,小步子放得又慢又轻,紫烟也忙蹑手蹑脚地放缓了步子,顺着木耳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去。
在阳台一侧悬挂的空调压缩机与支架连接处,枝枝杈杈垒出一个小鸟巢,紫烟靠近鸟巢能听到细细的“啾啾”声。
“妈咪,让我瞧瞧,有鸟宝宝吗?”木耳踮起脚想瞅个究竟。
紫烟把木耳举过头顶,木耳从枝杈的缝隙看见三只还没长出羽毛的雏鸟正晃悠着小脑袋等待着吃食。
紫烟放下木耳。阳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只麻雀不安地飞来飞去,发出一声声紧张的鸣叫。
“宝贝,咱们躲起来,鸟妈妈回来喂鸟宝宝了。”紫烟拉着木耳回到客厅,顺手关了门。
木耳趴在窗户上认真地观察着。
那只麻雀衔着食物飞进鸟巢,一会儿又飞走了。
“妈咪,鸟妈妈为什么飞走了?”
“它还要为鸟宝宝找吃的。”紫烟说。
“妈咪,我们把鸟宝宝养起来,喂它吃的,鸟妈妈就可以天天守着鸟宝宝了。”
“鸟宝宝太小了,必须让鸟妈妈亲自喂。”紫烟小声地说。
“那鸟爸爸为什么不喂?”木耳歪着头。
“鸟爸爸可能飞到更远的地方找食物去了。”紫烟并没在意儿子的问话,眼睛一直盯着鸟巢。
“那木耳的爸爸是不是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紫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眼里飘出几丝悲凉。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如何跟孩子解释,难道要对他说你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吗?紫烟无助地摇摇头。
“是的,你爸爸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去了。”紫烟蹲下,慈爱地摸了摸木耳的头。
“可思雨姑姑说,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抓坏人了。”
紫烟苦笑了一下,这个思雨,怎么想的,八成是脑子进水了。提到思雨,紫烟马上想起来,思雨约她今天上街,说有重要的事情谈。她抬头瞅了一眼挂在客厅的钟表,时间不早了,还要送木耳去语言班,于是抱起木耳说:“对,你爸爸去抓坏人了。”
“妈咪,你让爸爸快点回来吧,我要听爸爸讲抓坏人的故事。”木耳在紫烟怀里喃喃地说。
“好、好。”紫烟说着把木耳抱紧,把头贴近木耳,忧伤如尖刀划过她的心间,感觉隐隐作痛…… 远远地思雨看见紫烟,她眯起眼……
暖暖的风吹拂着紫烟一头长发,她脖颈上缠着的白色丝巾微微飘动着。上衣着淡蓝色的V字收身短衫,下面一条裁剪合适的白色一步裙,紫烟永远都是如此清爽、素净,只是紫烟过于独立,过于安静,过于理智,过于……思雨说不清,她无法定义笼罩在紫烟大脑的思想。三年来,这个看似柔弱的紫烟承担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坎坷。
三年前,失去联络的思雨忽然接到紫烟的电话,让她到市里最有权威的外科整形医院。思雨接了电话急匆匆地赶去,推开紫烟说的病房,却看见一个满面浮肿但不失姣美的女人,她慌忙说声“对不起”,退出来又仔细核对病房的号码,这时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思雨,是我,我是紫烟。”
思雨愣在那里,瞪大惊诧的眼睛:“怎么会?你和紫烟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我真的是紫烟!”
思雨后退了两步,用力地甩甩头,再次认真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足足半分钟仍摇着头说:“紫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太熟了,你不是紫烟!”
“我是紫烟,你腕上的那个玉镯还是我陪你去买的。”陌生女人的声音空洞而荒凉。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思雨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玉镯,半信半疑地说。
“看来真的没有人能再认出我了。”陌生女人哽咽了,语气里的悲哀在流淌。
思雨的眼窝也顿时一酸,她上前几步,仔仔细细盯着陌生女人的眼睛,久久地她才证实,是紫烟,只有紫烟才有这双琥珀似的眼睛。
“你真是紫烟——”思雨失声地喊出来。
“你终于认出我了。”紫烟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双手哆嗦着捂住脸。
思雨冲过去抱住哆嗦的紫烟,泪水涌出眼眶。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思雨揩着紫烟的泪。
“我被车撞了。”紫烟抽搐着,泣不成声。
“出车祸?什么时候?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思雨拭去紫烟的泪,一连串地提问着。
“半年前。”
一个声音沉重地从思雨背后响起,这是一直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三十多岁男人的声音。
思雨循声转身才发现,房间的窗口还站着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端正的五官上眉间锁在一起。
“你又是谁?”思雨大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乱七八糟。
“他叫苏寄北,是……”紫烟泪眼模糊地对着思雨。
思雨猛然醒悟,她打断紫烟的话:“是什么?是……肇事者?!”
思雨没等紫烟反应,一步跨到寄北跟前,指着寄北的鼻子说:“是你开车撞了紫烟,是不是?”
寄北被逼到墙角,不敢迎视思雨咄咄逼人的目光,他被动地点着头。
“是我,当时我的车速太快,来不及刹车撞上了斑马线上的紫烟。”
“哈,你还敢觍着脸说,是你让紫烟变成这个样子,你知道紫烟原来有多漂亮,你是个刽子手,知道吗?半年前她还怀着……”思雨转动眼珠,像是想起什么,“孩子?孩子是不是也让你这个王八蛋给撞没了?”
“不、不,孩子没事,就是早产了。”寄北痛苦地闭上眼,他害怕接触思雨凶巴巴的目光。
紫烟打了一个寒战,忙起身上前拦住思雨:“孩子没事,是个男孩,他很健康。”
“你没有骗我吧?”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骗你。”紫烟道。
思雨从紫烟的目光里得到肯定,又直勾勾地对着寄北:
“算你走运。如果孩子没了,这笔账这辈子你也别想还清。”
“寄北已经尽力了,为了我这张脸,他专门请了在韩国享有‘魔术师’之称的整形外科大夫朴金哲。”紫烟忧伤地瞥了寄北一眼,劝慰着思雨。
“你还袒护他,你应该送他去坐牢。”思雨恶狠狠地说,眼睛始终没有放过寄北。 “寄北为了救我,为了给我整容已经快倾家荡产了。思雨,就别逼他了,他已经竭尽全力……”
思雨不容紫烟说完便打断道:“什么竭尽全力?还‘魔术师’呢,你看他把你的脸整成什么样了,这还是你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整个一‘蒙古’大夫。”
“这不能怨朴大夫,他是韩国顶尖级的整形大夫,是当时我的情况复杂。”紫烟眼里又噙满了泪。
“复杂?复杂什么?”思雨怒气未消地转向寄北。
寄北惭愧地放低了声音:“当时紫烟的面部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相貌,所以只能凭当时几张散落的照片和我撞到紫烟瞬间记忆的描述,再加上朴大夫对紫烟面部骨骼的分析,就有了现在的这副相貌。”
思雨重新盯住紫烟,皱着眉说:“可这不是紫烟以前的长相。”
“我也是过后才知道照片上的人并不是紫烟,可当时……”寄北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烟回望着思雨说:“思雨,别再为这件事纠缠了。如果不是朴大夫碰巧到市里讲课,我的这张脸恐怕根本不是现在这副样子,是寄北的再三恳求感动了朴大夫,朴大夫才亲自为我做了手术。”
思雨轻叹了一声,又冲着寄北说:
“我警告你,苏寄北,你是在斑马线上撞的紫烟,你要对紫烟的伤害负全责。”
“不用你说,自从把紫烟送到医院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要对紫烟负责到底。”寄北沙哑着声音。
…………
“思雨,干吗这种眼神?”紫烟如一缕清风似的飘到思雨身边。
思雨收起飘远的思绪。
“什么眼神,嫉妒呗!你看这大街上,不光是男人回头,女人的眼里都冒血。”
“你就涮吧!”紫烟轻笑着,甩了甩浓密的长发,她早已习惯思雨的调侃了。
“今天又是什么事?不会是你们家丛波红杏出墙吧?”紫烟说。
“他就是有这贼心,也得我借给他个贼胆儿。”思雨自信地挽过紫烟的手臂,沿着顺江道向中南百货大楼方向走。
“去哪儿?”紫烟被动地牵着,“如果是陪你逛街,就免了,影楼忙得屋顶都冒烟了。”紫烟停住步子。
“影楼,又是影楼,你嫁给影楼算了。”
“我哪能和你比,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公宠着。”
“真没良心,给你介绍几个大款,那可比丛波有钱,你眼皮抬都不抬。上次说得好好的,你竟然放人家鸽子。”
“我都说过N次了,别瞎忙,你就是不听。”
“你让我听什么,你老妈十年前撇下你跟了老外,你老爸吧,至今你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你现在又这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快乐地生活。”
“我现在挺快乐,有木耳在,我什么都不求了。”
“我正是为木耳着想,你想他是一个失聪的孩子,从出生性格就很内向。你总不能重复你老妈的路吧,自己带个孩子,这也太难了。”
“这有什么,我老妈不是一样让我成长得幸福快乐吗?木耳也会。”紫烟的声音比起刚才轻了许多。
“怎么快乐?木耳本来就特殊,而且敏感,他一天天地长大,会发现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母爱永远代替不了父爱。”
“木耳有父亲。”紫烟放慢了步子,底气不是很足地反驳思雨,眼里有了些伤感。
“紫烟,你是不是企盼着他还会出现?你拒绝所有的感情是对他存着一丝幻想?你是不是在等……”思雨停止了步子,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我还等什么?又能等到什么?”紫烟低喃着。
“我就说嘛,这种等待是无望的。四年过去了,他没有一丝消息,似乎在这个世上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你去过他所在的电脑公司,而公司说他辞职了,我看他就是一个骗子。”
“不,他绝不是骗子。”
“那他是什么?情圣?紫烟,现实一些,人不能重复过去,现在有个人离你很近。” “你是说寄北?”
“傻子都能看出来寄北对你有意思,更何况他对木耳可是真的好。”
“是寄北让你当说客的吧?”
“你动动脑子,寄北怎么会跟我说这些。三年来人家寄北一心扑在你身上,你就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思雨,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欠寄北的太多太多,只是……”
“只是什么?你的顾虑太多,心都不嫌累。”思雨嘀咕着。
紫烟默默地没出声。
江面泛着耀眼的波纹,紫烟的视线越过思雨投向岸边不远处一个小吃摊上。
妻子围裙上印的像是国棉厂的字样,丈夫白色的大汗衫上有一个大大的奖字,下面写着锅炉厂,这显然是一对下岗的中年夫妻。妻子麻利地揪了一块糯米面,揉成一团,然后用大拇指顶出一个窝,取了盆里的红豆沙放进窝里,拇指与食指合拢将口封住,再滚上一层芝麻,放入油锅。丈夫快速地翻动油锅里的糯米团,不一会儿炸得焦焦黄黄的糯米团出了锅。他又忙着收钱,为食客包好糯米团,接过妻子递过的毛巾,拭着额头上细细的汗珠。间歇时他会舀几勺江米甜酒放在妻子嘴里,当发现别人笑他时,他古铜色的脸上会现出憨憨的笑,忙解释:“老婆有低血糖。”
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不经意中,自然、和谐,却传递着相濡以沫的默契。
紫烟的鼻子一酸,心里一下子填满难以名状的情绪,眼眶涩涩的,她忙把头扭向一边。就听后面的思雨说:“你其实和寄北也可以像眼前这对夫妻一样,相亲相爱,只是你不愿释放压在心底的感情。”
“思雨,你为我好,我知道,给我一些时间。”
俩人都不再作声。
阳光送走了早晨的清凉,斜射的阳光渐渐将温度调高,已经感觉到盛夏的味道。拐了一个弯,路过邮政大楼,大楼前人头攒动,像是在挤着购买刚发行的纪念邮票。
一个从人群里挤出的年轻人,数着邮票对等在一旁的女友炫耀着:“怎么样,一共是360块钱,明年这个时候起码翻两番。”
思雨索然地摇摇头,现在的集邮者已经完全变味了,不是因为爱好,而是等待日后的升值,获取更大的利润。
然而,紫烟并不知道在人们的注意力似乎全部被能否购得邮票而吸引的时候,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却目不转睛地盯住紫烟,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迅速变幻为惊喜,妇人不相信地揉揉眼,紧跟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转身抓起地上的小包,急走几步,尾随在紫烟和思雨后面。
紫烟丝毫未察觉离她几步之遥的妇人。
之所以为戈非洗尘的酒宴放在三天后,完全是盛豪公司屈总的失误。
他根本没把总公司派来进行督导的戈非放在眼里,所以并没有亲自到机场去迎接,直到总公司的董事长方盛豪从新加坡打来电话,他才意识到戈非的来头不小,而且背景很深,极有可能撼动他的位置,他大喊失策,不敢再有一丝怠慢,急急地进行了补救。
此时,在南江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三楼包间,盛豪的屈总经理正举着斟满“茅台”的酒杯,引领着戈非一一介绍着,戈非谦虚地频频点头,适时递上名片。留意着在座每位的身份,用心地将他们的信息贮存到记忆库。他有着超强的记忆力。
“戈总到盛豪督导,相信盛豪一定会发展得更快。”
戈非还没有适应这种称呼,稍稍愣了一下,马上说:“哪里哪里,都是托各位的福,盛豪才有了今天。”
戈非知道在座的大部分人和盛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巴结盛豪是彼此之间获取更大利益的重要途径,特别是施工、建材、耗料,每一项都和他们产生着直接的利益,盛豪随手一笔小小订单,都会让他们几年吃喝不愁。
“听说,贵公司对二期房产的开发有了新设想,到时候我们小公司还承望多多提携。”
“我只是到南江看看工程进展情况,屈总才是二期开发的总设计。”戈非自然地亮出身份,无形中抬高屈总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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